沈药子 于 庚辰冬 为瑜而作
某日午后，小沙弥照例外出捡些材火，向老和尚报备一声之后就出门了，那天艳阳高照，不像平日雾濛濛的一片，视野也好，以前远方看不清楚的山林、田野，那天也看的相当清楚，他一路上欣赏著美景，不时快乐地哼著，当来到一个熟悉的叉路口时，他犹豫了一下，师父以前交代过，要走左边这条叉路，不要走右边的，可是今天他发现，往右方望去，看得到一片翠绿的山谷，谷中依稀可见到一片片美丽的花圃，于是，好奇心指使他不沿旧路，往山谷去了。
小沙弥走呀走着，眼前山谷的景致越益清楚，他也兴奋地加快了脚步，终于到达了目的，满山满谷的花！各色各样的花！各种形色奇异、美丽的蝴蝶在其间飞舞著，空气中散发著沁入人心的醉人的香气，温柔的阳光在山谷里飞溅出七彩的光辉，小沙弥被眼前的景色震摄住了，他在花堆里奔跑、呐喊，贪婪地吸着花香，绊倒了，就让身体在花草间任意地翻滚著，他放任地躺在草堆中，心中飘起了未曾有过的奇妙的感受。
然后，他听到了悉悉苏苏的脚步声，有人来了！还听见轻快的笑声，像摇动的风铃。小沙弥轻轻坐起了身，好奇地往声音的方向望去，不远处，一个年纪依稀与他相近、衣着简朴、短发、留着浏海的小女孩正蹲在一簇花草前，好像正与花朵轻声细语，她似乎注意到他，回过头来，她望着他，他望着她，一时四目交接，两个新鲜的灵魂仿佛神游于彼此心灵最深邃不可知的幽隐之处，时间像要静止了。“你好奇怪呢！”沉默被小女孩的风铃声打破。“啊…？”小沙弥回应着，小女孩指著脑袋瓜儿，俏皮地眨眨眼，“这个啊？哈…哈哈…”小沙弥摸著光头笑了。小女孩起身向他靠近，近到可以清楚数出脸上雀斑的程度，近到可以明显感受到她的天真，“你第一次来花谷吗？以前没看过你呢！”“花谷？啊…嗯…”小沙弥羞涩地点点头。“你呢？”“我常来摘花。”女孩解释道。然后，两人成了好朋友，小女孩拉着小沙弥的手，带他逛过花谷的许多秘密的角落，也摘了许多花。
傍晚，太阳即将西下，小女孩不舍地向小沙弥告别，“给你！”她将怀中的一朵最大、最漂亮的不知名的花递给了他，他觉得她的天真的笑颜仿佛比花谷还要灿烂！“谢…谢…！”小沙弥红著脸，分不出是充血还是霞的光彩。“再见喔！”小女孩挥着一只手，不时回头，渐行渐远，小沙弥呆望着女孩的背影，直到它消失在雾气里，留下来的，是在手中颤动的花朵还有深烙在心里的灿烂的笑颜与风铃声。
“怪了，这么美丽的地方，师父为何不让我知道？”在回寺的山路上，小沙弥边走边思索著，可是怕被老和尚责怪，他决定不和老和尚提这件事。回到寺里，他编了一个谎，说他如何在山路间迷路云云，老和尚象征性地斥责他贪玩之后，一切如常，小沙弥心中庆幸著，晚课时，小沙弥心中依然满是花谷和那个小女孩的事，他决定明天再访花谷。
“你来了啊？”小女孩惊喜地唤著小沙弥。他把手从背后伸到她的面前，手里多了一束稀有的小黄花，“给你！”“嗯？”“谢谢你昨天的花。”小沙弥解释道。她笑着接受了，笑颜依然灿烂。他喜欢看着她笑，内心会莫名地感受到一种幸福。就这样，小沙弥经常去花谷，有时候会遇到她，有时也会扑空。他们喜欢比赛寻找品种奇特的花，或坐在花丛里聊到忘了时间。渐渐的，小沙弥回到寺里的时候晚了，材火不够了，菜园的草没有除干净，莲花池也会忘了清理，早、晚课也心不在焉，小沙弥的心已经被花谷的小女孩所盘据，老和尚将这些完完全全都看在眼里，却没有说什么，一句话也没说。
随着小沙弥到花谷的频率的增加，他的心渐渐开始在动摇，小女孩会告诉他一些人间社会的生活经验，并和小沙弥的生活相比较。每当如此，小沙弥就会怀疑自己过去的生活，他怀疑自己的信仰，他甚至开始怀疑老和尚的教诲。不安、欲望、还有怀疑蛰伏著，随时伺机而动。
“师父！师父！”小沙弥急冲冲地奔到老和尚的寮房，“我们的莲花全枯了！”，那早，莲花池旁发生了些许骚动，前夜还是满盛洁白莲花的池子，现在却全枯了。“这是怎么回事？”小沙弥问，老和尚微笑地望了望小沙弥，留下一句“因为它生病了。”便默然地走回了自己的寮房，留下在莲花池旁呆望着、不解的小沙弥。
那天，小沙弥一大早便到花谷，他等到快傍晚，可是她没有来。那是他生平第一次感受到极大的失落，他很不快乐，他踏着沉重的步伐回到寺里。“师父，您说过，拥有是苦恼的开始，可是我不懂，拥有真的不会快乐吗？不拥有就真的会快乐吗？”晚课结束后，他向师父求教。老和尚只告诉他，该睡觉了，明天还有活儿要干，不要想太多。那晚，小沙弥在床上翻来覆去，睡得很糟。第二天早起，他又去问老和尚同样的问题，老和尚只告诉他，先去准备早饭，吃完饭再说吧。就这样，老和尚似乎一直有意回避小沙弥的问题。
那天很晚，小沙弥才从花谷回来，见到老和尚望着他神秘地笑，小沙弥心虚了，他知道，这阵子的表现反常，可是老和尚越是不说话，他就越心虚，终于他按耐不住了，他向老和尚告解：“师父，我承认我去了花谷，没听您的话，可是我不认为自己错了，为何别人可以做的事，我就不行？为什么？”老和尚告诉他，他没有错，他已经长大了，自己应该可以判断是非。那天，用过午膳后，老和尚难得盘坐在殿前的簷下乘凉，欣赏著山中变化万千的景致，小沙弥清洗过餐具后，带着不快的脸来到老和尚面前，跪着说：“师父，这样说也许冒犯到您，可是，也许我该改变生活方式，我很感谢师父的教养之恩，可是我想知道，师父您为何要收留我？这对您又有什么好处？我留在这里，对我又有什么好处？”老和尚望着小沙弥，小沙弥望着老和尚，气氛严肃，空气为之凝结。那时恰好飞来了只黑白相间、美丽的大凤蝶，悠游在莲花池上，老和尚开口了，他问小沙弥：“看到这只美丽的蝴蝶了吗？”小沙弥回头望了望答曰：“看到了，师父。”声音微微颤抖著。老和尚又问：“你会想把牠抓起来，放在笼子里，成天把玩吗？”“不会，师父。”“为什么？”“那样做牠不会快乐吧？”“看到莲花池了吗？”，师父又问。“看到了，师父。”小沙弥望着已经枯萎的莲花，心里一阵难过，“你天天清理莲花池，又巴望它回报你什么呢？”“啊？”小沙弥停顿了一下，思索著，“师父，当它开满了美丽的花，吐露著芬芳的香气，不就是给我的最大的回报？”小沙弥心中窃喜自己答的好，老和尚却默然了，“可是师父，我不懂这和我的事有什么关系？”老和尚依旧默然，微笑地望着远方的山岚。
“师父到底在说什么啊？”小沙弥一边除菜园的草，一边自言自语个不停。那天，他想了很多，烦恼的思绪在心中乱窜，像极了花谷中满天飞舞的蝴蝶。他是个孤儿，从小被老和尚收养，他想到自己的命运是如何地和别的小孩不同，他想到自己过的生活是多么的单调，很多事，为什么别人可以做，他就不行？“为何人有这么多苦恼？”他烦的想大叫。“师父常说，一切事物如梦似幻地生起了，又如梦似幻地消逝了，因缘际会，其中无有恒常，没有真实，…”“又说，把虚幻当作真实而执取，是诸苦的根源…”“我该相信师父的话吗？”“相信了又如何？”“不相信又如何？”……那夜，小沙弥没睡好，做了好多好多的梦。
第二天大清早，小沙弥就起床了，他像失了魂似地在大殿前、在莲花池周围、在四处晃啊晃，不知晃了多久，忽然，眼前一亮，又见到那只黑白相间的大凤蝶在莲花池上悠然地舞著，“你会想把牠抓起来，放在笼子里，成天把玩吗？”“你天天清理莲花池，又巴望它回报你什么呢？”昨天，师父的话语似乎又在耳际缭绕，他思索著，突然间懂了，“我不就是那只蝴蝶、那个莲花池吗？师父从来没要我回报什么，师父一直给我很多，却从来没要我回报什么，他只是默默地灌溉著，期待在未来能开出美丽的花，和更多人分享…”小沙弥的双眼迷濛了，他走到师父的寮房之前跪下，低头对着门说：“师父，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他依旧到花谷和她见面，他告诉她该怎么耕种、播种，该怎么生火，哪些植物可以吃，哪些有毒，该怎么烹调，哪些是药草，可以治何病，该怎么从云气的型态预测天气等等。他将自己最宝贵的经验分享给她，他还和她分享了老和尚的一些教诲，虽然她不是很懂。她也和他分享了许多不同生活经验，分享她对花的知识，分享她对种种事物的看法，也分享她的笑颜。他们互相分享一切宝贵的东西，而不求回报，内心没有执持，也就不起烦恼的涟漪。
就这样，春、夏结束后，秋天到了，然后是冬天。万事万物在兴起的同时，就已宣告了结果。他早已知道会有这么一天，所以内心少有焦虑。她告诉他，花谷里的花都枯萎了，她不知道会不会再来了。他告诉她，他喜欢她，但如果因缘消散了，他们就必须顺应它，各自走各的路，不能强求，缘若起时自然会再相会。她说她可能会懂。于是，时间加速流动，继续奔涌向无穷尽的未来。
“一切事物如梦似幻地生起了，又如梦似幻地消逝了，因缘际会，其中无有恒常，没有真实…”“把虚幻当作真实而执取，是诸苦的根源…”那夜，小沙弥躺在床上，整夜瞪着屋梁，双眼几乎未曾阖过，内心出奇平静地默念著：“真正的喜欢，就是让她自由自在地飞翔，而非拥有。”“真正的喜欢，就是和她分享自己最珍贵的东西，而不要求任何回报。”“真正的喜欢，就是珍惜每一刻，即便分离了，也要给她最诚挚的永远的祝福。”“真正的喜欢，就是默默灌溉一切，直到开出美丽的花朵和更多的人分享。”“真正的喜欢，就是……”直到清晨。
“师父！师父！”小沙弥急冲冲地奔到老和尚的寮房，“我们的莲花池又开满了莲花，还是火红色的哩！”，那早，莲花池旁发生了些许骚动，前夜还是枯萎的莲花池，现在却开满了花──火红色的莲花，乍看像极了一朵朵熊熊的烈火。“这是什么花啊？”小沙弥问，他不但没看过，连听都没听过。老和尚望着莲花，微笑里散发著慈善的光辉，“它叫火红莲──从火里生出来的莲花。”“火？怎么可能？哪来的火啊？”沙弥质疑着，“傻小子，那是你的莲花呀。”老和尚笑着走远了，“我的…红莲…？”小沙弥楞在一旁，懂了，心中顿时涌出一片片的感动，久久不能自已。
又过了十多年，老和尚仙逝了，小沙弥成了能独当一面、出色的大和尚，他依循着老和尚的教诲，离开了藐姑射山，来到人间教化众生，许多人带着烦恼来到他的住所，带着喜悦而归。遇到烦恼的年轻人，大和尚通常会告诉他们一个故事，那故事是这么说的：“这是个真─的故事，详细的时空已不可考，它发生在两、三百年前，中国大陆某个云雾缭绕的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