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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药子 于 1999年3月

“春日浮，如鱼之游在波。”⁽¹⁾这是古中国医典大略描述春季人之脉象的绝妙好辞，句中充满美景、诗意，古经典多如此，非独死板板、无机地陈述生理现象。

犹记得大学时代普通物理学课本中穿插的数百年前的实验仪器的照片，例如，像极了艺术灯饰的温度计、刻着精美雕花的望远镜、或装潢典雅的静电仪等等。高中的历史课本中，古中国的浑天仪、地动仪等，也是如此，在知性之外，还飘散著幽雅。古人，在理解天地万物之时，依然保持着悠然之心，以及对于大自然的景仰与敬畏。

“现代人没有那个闲工夫的啦！”实验室的同学甲泼来一盆凉水，现代人，自以为懂得多了，也狂妄自大了，不旦对于天地万物肆无忌惮，更是万事皆讲求简单有效，赶呀赶的，只是未知欲赶往何方。“所以连‘家里的工作’也不自觉地快了起来，‘萎而疘’才会大卖啊。”同学乙发表了他的高见。看看这墙上挂的温度计，单调、直楞楞的一条，虽然有效。或许我们可以在它的上方刻个太阳浮雕，在下面挂个企鹅或北极熊什么的，“哪有那个闲工夫啊？”同学甲、乙异口同声地回道。

身旁有些人，每逢假日便兴匆匆地拧著大小包赶往某个游乐场或风景点，闪地式地渡完稀薄的假日，然后拖着疲惫的身心回到工作岗位，所以星期一通常是上班族的消沉日。现代人不懂、也未受过教育去过过独处或无事的时刻，不懂得反省，害怕无聊、单调，便将时间排的满满的，唯恐赋闲在家，未曾出国旅游，或未曾去过某某名山盛水，便要落伍了、与同学或同事无话可聊。虽然出去玩玩很好，若只是蜻蜓点水、闪电结束，就那样游遍全台湾或全世界，还不若身心完全放轻松，放下过往成见，在附近的小山或公园悠游一遭，所得的或许更多。

现代人不停地忙呀忙、转呀转地，令人联想到无头苍蝇、热锅上的蚂蚁，苍蝇因为无头而狂舞，蚂蚁因为热锅而焦燥，人呢？或许不过是心不安、欲不满吧。又是否有空停下来问问自己从何处来？又要奔向何方？所以，和过去相较下，现代的物质有速效及精确的进步，但无幽雅、悠闲的进步，人的精神则萎缩、物化了。而就整体而言，人类正朝向物化方面进化，也就是朝精神的反方向退化。爱因斯坦曰：“科技已超越了人性。”人类尚余留许多动物的劣根性，在进化尚未臻于完善之际，科技就像将一把利刃给小孩玩耍，早晚会伤害到自己。

电视上一直有个卖休闲表的广告，其中一直有个人在碧蓝的海天之间泛舟。常想，何故？何故现代人得机械式地工作、挣得金钱，然后才能偶尔偷空享受一下水天一色的美景？即便海就在滨海公路旁，每天驱车驶过，何故竟无能多瞥它一眼？更遑论停下车，亲近、触抚那(很可能)曾孕育万物的海。

记得孩时经常动手做风筝、灯笼、火把、敲敲钉钉，用竹筷子、橡皮圈编玩具玩游戏，那是稀有的鲜明、而又能令人开怀地笑的回忆。现代人没闲做那些，每逢节日，便花几个钱买些工厂大量制造的产品应景，像是刚过完的元宵节，父母为小孩子买个装有灯泡、印有代表性花纹的塑胶筒，灯泡闪呀闪的，陪小孩在大街上晃一圈，结束。那筒就扔在一旁冷清，等待下个元宵节或下班垃圾车。这算什么教育？这和从前，又是何者所能获得的乐趣较多呢？

现代是个无处无时不在生产、贩卖、购买产品的时代，各种产品都讲究快速、有效，仔细观察，几乎每个人都在参与制造产品。现代人，只要乖乖地守在工作岗位上，就有钱，然后想买什么便买什么，物质不虞匮乏，这乍看颇吸引人，其代价却是用生命的精华时段──白天与年轻──去当个小齿轮挣来的。在由人群构成的生产机器中转呀转的，转坏或故障了，就再换一个新齿轮，继续日以继夜不停的转呀转。

现代国家已变成生产机器，焚膏继晷、马不停蹄地运转着，高等学府则研发更有效率的生产技术，所谓的高等教育更是训练生产机器所须的人形零件以应付各处生产单位的新陈代谢。如是，在功利与速效的魔咒的驱使下，人们正以空前(也可能绝后)的速度在抽地球的血，吸它的髓，这样的文明果真能引领人群进入幸福快乐的境域？我深表怀疑，似乎可以预见，这样下去，其结果将只是灾难──非天崩地裂、日月无光那种，而只是人性的退化与物化到了极点。赫胥黎总结曰：“人类的悲哀，不是机器人愈来愈像人，而是人愈来愈像机器人。”⁽²⁾这样的结果或许正是绝大多数人无可避免的宿命吧，若注定如此，则也没啥好批判的。

【附注】

1. 语出《内经‧脉要精微论》
2. 语出《繁华新世界(Brave New World)》，赫胥黎(Aldons Huxley)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