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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藥子 于 1998年8月

登山時須經過山腳下的軍人公墓，在公園大殿的一側有條水泥圍起的小排水溝，其中水量淺薄，每當經過時，即便我放輕腳步，也會令溝中激起許多小巧的漣漪，有次，我好奇地彎下身段湊近一瞧，竟發現別有洞天，一條寬約30公分，水深不超過3公分的排水溝，竟是許多小蝦、小魚、蝌蚪、甚至還有螃蟹的故鄉，我發現，水是流動、乾淨的，這裏人煙不多，即便連續幾天未雨，溝中依然保持濕潤，溝裏的水應來自山泉吧，看到此，兒時關於流水的記憶便依稀浮現在腦海中。

我住的社區也有兩條溪圍抱，一大一小，我們全家在這個社區一呆就是20餘年，記得初搬進這個社區時，溪裏頭充滿生機，小魚、小蝦、螃蟹、及各種昆蟲，是小朋友們的天然遊園地，在酷熱的夏天，小孩子在溪中抓魚蝦、蓋水壩、相互潑水、甚至泡澡，不用花錢買門票也可全身濕透、盡興而歸。曾幾何時，許多新興的小型工業區開始竊據在社區周圍，清淨的溪水被偷偷染上各式變調的色彩，魚蝦逐漸消失，如此日復一日，偶然站在溪旁，童稚的嘻笑聲逐漸稀薄，取而代之的是父母的諄諄告誡，要他們的小孩不要靠近溪水，有時因讀書或服役而遠行，歷數寒暑而歸，發現溪水更髒、更黑了，水面上開始漂浮著泡沫、大小垃圾、小動物的屍體、及五味雜陳的腐臭氣，遠看彷彿從大地湧出的膿血。

我的思絮在眼前的排水溝擺蕩，若說未來人間尚餘有最後的清淨水，恐怕也將像是在這樣的彈丸之地上吧，中國有句成語：「水不在深，有龍則靈」，這小水溝雖淺，有小蝦也靈。百餘年前，即便是大城市旁的溪流也尚可洗衣、潔身、與泛舟，規模大如長安的城市也夜夜可聞搗衣之聲，中醫有云：「戶樞不蠹，流水不腐」，我們的老祖先大概想像不到，在短短一、兩百年之後的現代，即便是天地間日以繼夜的流水，也可腐臭至此。

清澈的河水，撫過白淨的河床，遇到凹、凸處即幻化成各式變幻莫測的水紋及渦流，甘馨沁涼、晶瑩剔透，那個方向都純淨、優雅。異色的河水，無情地腐蝕著河床，穢物在其上混積出黑壓壓、垢膩的一層，五色水遇到凹、凸處即幻化成各式扭曲變形的水紋及渦流，黑色的紋路恰似五線譜，油汙、泡沫漂泊其上，宛如為大地所譜的變調的輓歌。

人的表情、行為無時不透露著他的心思、想法，中醫有云：「望而知之謂之神」，意思就是說，單憑病人外表種種就能判定疾病的是最高明的醫生，同樣的，只要看著流水的表面即可揣摩出水的內涵，水面就是水的表情，從表情即可收集到足夠的資訊，包括水的，以及其週遭與之相關的。記得物理學教過，深水的漣漪較寬鬆(波長較長)，淺水的漣漪較緊密(波長較短)，因為水的深淺以及水底下的地勢會影響水面上的波動。西諺云：「藍水流深(Blue water runs deep)」，也是在說流水的表情。

水從河床流過，因為河道彎曲起伏，所以河水也遲速不一、有粗有細、有緩有湍，河床上凹凸有緻、卵石碎岩星羅棋布其上，水流至深處則緩而藍，至淺處則通透而焦急，遇凸起則分道揚鑣，於砥柱之後則起渦漩，薄水劃過碎石群則漣紋交錯、波光亂舞，急水撞至禿岩則激起水花，遇斷崖則直下如簾幕，流水是如此變幻莫測、有生命地炫耀著它的表情。

萎靡的河令我聯想到了冬山河的整治，「每個人的心中都有一條河。」這是公視介紹冬山河整治過程的節目的片尾詞，從此，這句話一直烙在我心田。的確，每個人的心中都有一條心河，一條心識之流，從生命的誕生到死亡，它未曾停止流過，除了具體的形象之外，心識之流像極了真實世界的河：人生觀、價值觀是河道，有崎嶇，有平順，有蜿蜒，有分岔，個性、記憶、及知識是河床，有高低，有起伏，有亂石，有沈積，而思想、念頭則好比河面上的水紋、渦流、或漂浮物。

心河潺潺，撫貼著心中的河岸與河床，泛起一縷縷的念頭或遐想，年少的心河純樸、潔淨，宛如20年前家鄉的小溪，生機盎然。年長的心河是污濁的，河面上漂滿了脫序的念頭與奔亂的思想，河床上早已堆滿了忿嫉、不安、失意、與惆悵，人群的心匯成大河，河上漂流著宛如核廢料的萬年之毒，佛經云：「心淨則國土淨。」人心垢，故國土也垢。若人們週遭的河已開始變臭變髒，那是因為人們心中的那條河早已先受污染。

禪坐時，許多人恨透了滿腦子的雜念，總想盡辦法斷念以求心清，慧能禪師云：「慧能無技倆，不斷百思想。」因為雜念就像垃圾，漂來又漂去，光打撈並不能正本清源，想要河流永遠清淨，就請不要將垃圾往裏頭扔。真正的禪坐，不是斷念，而是反省、追尋念頭的本源，在心河上，何以水紋雜亂並夾帶污垢？何以此處會起了一個如此惡質的漩渦？是隱沒在心河裏的某顆惡石呢？亦或是河底雜亂的水草或生鏽的空罐頭？

人們正恃無忌憚地染污週遭的水，因為輕易得到，所以總不知珍惜，而水的本質呢？一個氧兩個氫，水在天地間，隨著地球的呼吸而循環了億萬年，然而，水仍是水，它的本質並不因沾染了甘香或臭穢而有所異變。而心的本質呢？佛經云：「人人皆有覺性純粹宛如虛空，虛空並無方、圓，只因以方矩之則現方，以圓規之則現圓，而虛空的本質並不因圍方、圍圓而有所動搖。」心的本質純粹如同水，所以，淨水可以混濁，穢水仍有機會澄清，救贖總是有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