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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神魔之爭
作者︰沈藥子
【內容】

沈藥子 于 1999年4月

近日讀到史懷哲的一段話語令我感觸良深,氏曰:「一個人與耶穌的真正關係,就是為耶穌所擁有。基督徒的一切虔敬行為,只有在捨棄自己的意志而聽從耶穌的意志這一層意義上才有價值。」又曰:「對於服從耶穌的人,無論賢者或愚者,在跟他共同經歷和平、勞役、奮鬥和苦難的過程,耶穌便會揭露自己的真面目,於是他們將領悟到'祂是誰'這一個說不出的秘密...。」

對於史懷哲,從前只有一個印象,就是「一個肯犧牲自己照亮別人的大人物」,這個印象一直保持著,但也並非完全沒有疑問,若說要博愛,當個懸壺濟世的良醫,醫藥費少收一些則可,又何必遠離親友,將自己放逐到蛋不生鳥的阿非利加洲大半輩子、老死於斯?而類似其行徑的其實又何止史懷哲一人呢?不過是以氏作為典範。這些問題就這樣擺了十多年,而何為「耶穌」?何謂「耶穌的意志」?又何以得「捨棄個人的意志」?這些都是問題。直到現在(又多虛長了十多歲)腦袋裏又多塞了些東西之後,方才蘊釀出了顛覆了過去認知的全新意義。

初讀到「捨棄自己的意志而聽從耶穌的意志」等話語之時,便聯想到王陽明的「去人欲,存天理」。明朝有個王陽明,他的論點與上述史懷哲的話語有著異曲同工之妙。王陽明為了大學的一句「格物致知」的真義而忐忑不安,記得國中時代的國文課本內有這麼一段解釋,格物致知也者,乃「窮究一切事物的道理,求致立身處世的原則。」這是朱熹學派的說法,朱子治學嚴謹,學富五車,因此這種結論由他或其門人提出倒也不令人意外,且此說儼然已成正統。然而,約在朱子之後300年的王陽明硬是覺得這種主流的說法大有問題,莊子曰:「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怠矣。」「怠」就是累死了,人在有生之年怎麼可能「窮究一切事物的道理」之後才能「求致立身處世的原則」呢?這種依文解義的方式,實在不能令王陽明信服,於是他另謀出路,自己想辦法搞它個明白,王陽明35歲因上書仗義直言而入獄,37歲謫官至龍場,在那個鳥不生蛋的蠻夷之地過了三年清苦的日子,那段時日剛好供他左思右想、肯切反省,他甚至為自己弄了一副石棺躺在其中,打算想不出來就準備死在裏面了。某夜突然想通了,高興的從石棺裏蹦了出來,曰:格物,非格外在世界的「物」,乃格心中的「物」,致知,非致知識的「知」,乃在致「良知」──也就是那廓然無私的「天理」。

史懷哲的奉獻私我以及王陽明為道忘身的堅持又讓我聯想到了悉達多太子當初捨家求道的歷程,年輕的悉達多因為內心的不安與迷惑,決定捨棄驕妻、愛子、與王位,在29歲某夜溜跑出皇宮,然後遍尋全印度的明師,最後發現那些明師的教法都不夠究竟,於是一個人在伽耶山的森林裏苦思、修了六年,結果搞的皮包骨、營養不良,最後在菩提樹下也發了毒誓,不悟道就坐死在那裏算了,不起來了。結果還好讓他想通了、弄懂了,而提出了緣起法則與幻我的思想。佛陀並沒有以個人從蒙昧、虛幻的自我中究竟解脫為終,反而將自己的下半輩子奉獻給茫茫群生。佛陀奉獻的精神遂演變出後期大乘佛學的菩薩道及覺性思想。

從以上三位聖哲的聯想當中,我突然領悟到了某種相關性、共通點,茲先將要點略述如下:

個人的意志←→人欲←→無明
上帝的意志←→天理(良知)←→覺性

不同時空、不同聖哲的表象、使用的辭彙雖不同,但其本質卻有著相當的共通性,史懷哲選擇徹底地將自己外放,遠離他所熟悉的社會、人群,來到非洲,其行動的激烈程度並不亞於佛陀或王陽明,其動機何在?若單單僅是想「燃燒自己、照亮別人」的單純的博愛,若僅是如此,除了深刻的宗教信仰之外,我實在無法想像與認可,然而,氏是個絕頂聰明之人物(他有四個博士頭銜),這樣的人決計無法滿足於單純的「信仰」──徒信一些教條,了無新義。所以肯定是(此處大膽假設),史懷哲有所悟道,他悟到什麼呢?就是私我意志的偏跛、蒙昧所導致的一切錯誤行為及苦惱,以及滅除私我之後生命中本有具然的神性──也就是上帝的意志、也就是良知、也就是滅除幻我之蒙昧的清明覺性──的展現,而他更將所領悟到的化為實際的行動,到非洲實地試鍊他的體悟,也就是王陽明的「知行合一」,若僅是知道,不過知識爾,沒有運用的知識決計不會生出任何力量。

大乘佛教好言人人皆有「覺性」,換成王陽明的術語就是人人皆有「良知」,換作史懷哲的術語就是人人皆可稟承「上帝的意志」,而無論是佛性、良知、亦或是上帝的意志,皆為人欲、無明(或說是個人的意志)所蒙蔽,唯有在澈底捨棄人欲、幻我(或說是個人的意志),它的光明才會清楚地顯現,也唯有到那個時候,那個人才將「領悟到'耶穌(覺性、或天理)'是誰這一個說不出的秘密...」。

王陽明認為,當遮蔽良知的人欲去除怠盡之時,便能自覺本份定位之所在,從而所言、所行皆是天理、皆自然符合道德仁義禮智信,而不須另外再立一個仁、立一個義、立一個禮、立一個智。悉達多太子從「幻我」的體悟出發,徹底領悟到我之所以為我,乃在於無始以來的蒙昧(佛家術語曰無明),行者檢視內心泛起的種種蒙昧,並練習將之化解,消除人我與天地之間的隔閡,終於與天地精神冥合,成為天地之耳目、上帝的代理人、人間的明燈,盡本份內之事。史懷哲在38歲那年踏上非洲蘭巴倫時,土人的鼓聲傳達的是:「白人巫醫來了。」當他1965年以90歲高齡病逝非洲時,鼓聲傳達的是:「我們的父親死了。」佛陀去逝時,他的弟子感嘆曰:「世間的明燈滅了。」像這類人上人,私欲的成份已盡,肉體活著的時候便得安隱、喜樂、及苦的止息,或許也因為在人身上有此「神驗」,故可推知天地或也有情,但得靠人自己去發掘。

許多人見到了氏的博愛,佛陀的渡化眾生,便以為有為者亦若斯,只見到光榮的表象,卻可能忽略一個最根本的技術性問題,那就是──須先有自身的解脫,方能令他人解脫。所以佛陀曾告戒他的弟子:「己縛未解,欲解他縛者,無有是處。」而何謂解縛?就是澈底脫離人世中一切憂悲苦惱的技術。要如何辦到呢?在中國有位老子,他認為:「吾所以有大患者,為吾有身。」於是便從忘我去體驗,從忘卻私我與天地的隔閡,進而與天地精神相往來。然而,忘我卻不是什麼都忘得一乾二淨,仍有些許東西會留著,甩不掉的,那就是王陽明所謂的「去人欲存天理」的天理、氏的「捨棄自我意志,聽從耶穌的意志」的耶穌的意志、也就是悉達多在大敗(內心)群魔、除去私我的蒙昧之後剩餘的清明覺性,也就是大乘佛學所謂的去蕪存菁之後的清明的宇宙識。

何以東、西方聖哲在不同的年代、不同的空間,卻皆能得到相似的結論?《金剛經‧無得無說分》云:「一切賢聖,皆以無為法,而有差別。」悟到的東西相似,卻有程度上的差別,何以如此?其根本的解答或許正因為一切苦痛、煩惱的根源皆在有「我」。《中阿含‧箭喻品》曰:「有人身中毒箭不急於救治,反逼問箭是誰發的?從哪個方向射來?箭身由何種木製的?箭上的毛採自何種鳥類?則這人在還沒得到答案之前就要亡失了性命。」當代人類解決煩惱的模式亦同此人,皆是本末倒置。「我」就是那枝毒箭。歸溯本源,從源頭截斷,把毒箭拔除,以一勞永逸。

「幻我」是個透過理性辯證而得到的結論,它的原理並不難,但礙於生命生而本具的對於「我」的堅固執持,卻又難以融入生命中予以驗證。許多人更認為,我之所以為我,此乃天經地義之事,無有深究的必要。焉知,天地之間,宇宙之中,每件事、物皆有它的原因、皆有它的道理,豈有天經地義之說?不過是習以為常,便認為天經地義爾,妄覺以為有我亦同。然而此課題對於多數人並不容易以三、兩句話語打發,能否做到「忘我」也是技術性問題,故本文亦不打算深入,只是點出一個事實,就是忘我與快樂的關聯。

明顯的,極苦或極樂經常源於忘我。像是欣賞精采的節目看的出神,大口啖食甘美的食物、旁若無人,或沉迷於某種遊戲之中而到無法自拔,或藉由狂飲酒精、吸毒以臻忘我等等,但此種忘我卻是耗散式的忘我,注意力向外追逐、馳騁式的忘我,人欲獲得滿足式的忘我,持續地耗散自身的能量。然而,一切私欲皆無滿時,如同破漏的杯子,怎樣也裝不滿,如舔刀上蜜,早晚會割傷自己舌頭,雖能獲得一時的解放,卻會造成許許多多的後遺症,其結果經常更加苦惱。

另有一種非耗散式的忘我,注意力向內的技巧,藉由否定「實我」的概念達到內心因為馳騁、追逐不捨所招至的種種苦惱的止息。基本上可歸於兩類,其一是透過精神的鍛鍊,以非耗散的方式達到忘我,如禪定、坐忘,但這個技術性較高,且須肉體與心靈相互配合,在污染嚴重的當代,人體普遍含毒、體質脆弱,故不太容易達到。另一是澈底的施捨,將身、心交付給群眾,以漸漸臻於忘我,如史懷哲、大乘佛教之輩便是如此,相較下,此法較適合當代的環境及體質。茲將三種忘我之樂摘要如下:

忘我之樂 不悟道 縱欲的滿足 有後遺症,如破漏的杯子
  悟道 鍛鍊心志以忘身 泯除私我,與天地精神 (上帝) 相應
      將自我澈底施捨出

因此,人欲的滿足與泯除私我兩者所獲得的快樂與苦惱,熟輕熟重,心中略為盤算即知,明眼人絕計不會逞一時之快而招來無窮的苦惱。而無論是透過四禪八定、坐忘所達到的忘我,亦或是澈底的放捨,將身、心交付給群眾,以漸漸臻於忘我,不過是兩條道路,殊途同歸。所以,從個體的解脫的觀點而言,行善或不行善已是其次,能從蒙昧中獲致解放,不再受一己潛在的無明所左右,方是究極的解脫。

無論在任何時空,都可發掘出的永恆不變的道理,那個就稱作真理。無論是東方、西方、過去、現在、未來,在3500年前古印度的悉達多是如此,在中國的老子王陽明是如此,在本世紀初的史懷哲亦是如此。在佛教界一直存在著南、北傳佛學之爭,之所以爭,乃在根本教義的差異,即如同基督與天主兩教的差別,尋常人是分別不出其間差異的。然而,在考量其解縛模式與存在的意義上,覺性、上帝、良知、天理,皆是同一玄真,多種面貌,真理不滅,超越宗教的藩籬,與宇宙常存。

大乘佛教認為,生命皆有覺性,只是被私我的人欲蒙蔽了。又曰,在所謂的天、阿修羅、人、畜生、惡鬼、地獄六道之中,唯有人有機會證得正覺,因為太苦、太樂都令人無心反省,唯有苦樂參半的「人」方能思考、反省,方能推尋解縛的真理之所在,人之所以為「人」的可貴之處便在此。其實,六道已在人世之間。有些人披著人皮在行阿修羅或畜生之事,有些人雖稱為人,卻時時得忍受著地獄的酷刑,有些人,得天獨厚,卻無病呻吟。同一個人,有時活在夢魘當中,有時如同身處天界,又有時想法連畜牲都不如。人,無時無刻不在六道輪迴當中循環。有些宗教認為死後有天堂或地獄,其道理也不脫六道,活著的時候便在輪迴、便在天堂或地獄。孔子曰:「未知生,焉知死。」一切聖哲的本懷大抵希望在活著的時候便要解脫苦惱。

在這世紀的交界時刻,人口呈幾何級數成長,為當代許多環境、資源等問題的首要根源,但控制人口成長的結果又使得人口老化,似乎兩邊都不是,這就是人智的侷限,解決一個問題,卻製造另一個問題,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而有些國家貧窮,有些富裕,貧窮者無能為力,甚或發生動亂,富裕的國家卻還要更多,不肯施捨,濫用武力,為富不仁。由此便可看出,物質科技雖進步,人群心中的蒙昧並沒有進化,甚至蒙昧加重,走向退化。

筆者曾懷疑,在人類的歷史中,精神文明的巔峰其實已曾發生過、且也已經隨著物質文明的發達而落幕了。目前在臺灣的宗教看似發達,不過反應了人群內心的空洞與不安,而是否如此便真能明瞭創教者的本懷,這是個大疑問。很顯然,過去因為物質不發達,所以智者都往內心開發,現代剛好相反,物質太發達了,聰明人都往物質方面開發,反而荒廢了心靈的開展。然而,在當代物理學發現的事實是,精神與物質同為能量的兩種變現,兩者也實為構成生命個體、社會、乃至國家的一體兩面,若依中國哲學傳統象徵性取象的邏輯,物質文明屬陰,精神文明屬陽,《易經》有云:「孤陰不生,孤陽不長。」陰陽之說乃在描述宇宙間種種現象的對立又統一的奇妙聯繫,陰陽若未能相調合,甚或只偏重一方,則生病變,乃至滅亡。

神魔之爭持續著,不是俠客與惡霸的死決,也非正義與邪師的對壘,而只在每個人心中的神性與魔性的對抗、人欲與良知的拉鋸、覺性與蒙昧的交戰,人類自以為每向外擴展一分勢力,其實便在心中又淪陷一座城池,借用Charles A. Reich《美國新生代》的話語就是:「人類贏得了全世界,卻喪失了自我。」只是何謂「自我」呢?這個就留給讀者作為「想像空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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